常听说某某大老在病房里手不释卷,或者仍然笔耕如犁。以我的观察,那是病得无伤大雅。一个人如得了考验生死的疾病的时候,大抵是没心思读书的,尤其是读现在的人写的书。前些日子母亲在上海瑞金医院动手术,术前术后我都买了适合消闲的《周末画报》,红男绿女,煞是靓丽鲜活,然而伊回答:没有心思。那么,陪伴病人
倒是一百五十年前的赫曼・麦尔维尔评论霍桑的文字从破旧泛黄的纸页里跳进我的视线:“今天的世界一如它被创造时那样年轻。我的脚感觉佛芒丘清晨的露水,一如伊甸园里亚当感觉的露水。大自然也没有被我们的祖先们过度翻腾,它的迷人神秘处后人也尽有得寻找。人们言说的只有万千分之一,这万千分之一也只是增多了要说之事的途径而已。物质世界的超丰裕似乎比稀缺更使现代作家束手无策。”书籍的超丰裕也让读书的人束手无策。一本本该休闲的《推理》杂志,也满是现世的纷扰,难叫人静下心来。真懂得推理玄妙的阿加沙・克里丝蒂的《自传》反让我读得安宁。这本自传始写于1950年4月。15年后阿加沙・克里丝蒂75岁,自传完成,“似乎该停笔了,因为,就生活而言,要说的就这些了。”这位英国女作家晚年享尽了辉煌,大西洋两岸都有无数的读者追捧她。1968年,第二任丈夫因杰出的考古学成就受封,1971年她自己也受封。1965年阿加沙就写道:“我知足,我想做的都做了。”68本小说,100多个短篇,17个剧本在全世界以103种语言传布。够骄人的了。《自传》的前言是阿加沙1950年4月2日在伊拉克古城宁姆鲁德写的。宁姆鲁德古称卡拉,是亚述人的军事要塞。“我本该写侦探故事的,可作家有写本不该写的东西的自然冲动。出人意料,我渴望写自传了。听人说,每个人迟早有写自传的冲动的。写自传的冲动突然占据了我!”
女作家接着想到的是自传这样的字眼太大,需要刻意研究自己的一生,要以编年的方式纪录人名、日期和地点。而她想的则是把手伸进生活的盆里就能幸运地捞起一把记忆,并且是各种各样的记忆。“生活在我看来由三个部分组成:享受并吸纳目前,时光匆匆不容我待;暗淡不明的未来,可以做无数有趣的计划,越荒唐不经越好,反正一切都不是如人所料,捎带还享受了计划的乐趣;第三,过去,记忆和现实是人眼前生活的河床,一种气味突然把你带到以往,一座山的形状和一首往日的歌,些微琐细都会让人突然说‘我记得……’莫名的奇特的快乐油然产生。”阿加沙说记忆是年岁给予人的补偿,是令人快乐的补偿。不幸的是人们觉得要向人说道记忆,记忆还不够。那么记忆如何选材呢?阿加沙以为生活就如同坐在电影院,咔嚓!我在这儿,一个吃着生日蛋糕的孩子。咔嚓,两年过去了,我坐在祖母的膝盖上……只是瞬间。瞬间之间只有空洞的岁月。那时人在哪里?皮尔・金特问过(阿加沙引用):“我在哪里,我自己,完整的人,真实的人?”阿加沙说:“尽管有时我们隐约知道真实的人,却从未见过完整的人。我自己以为,人的记忆代表看似无意义的瞬间,那些瞬间则代表内心的自我,真实的我。”精神的家园培养心智,肉身的阿加沙却依然故我。“我不了解完整的阿加沙;于是我相信,只有上帝了解完整的阿加沙。”童年过后,阿加沙一路前行,往哪儿去?自己也不知道。总之是让生活激动人心。“我总认为生活是激动人心的,至今仍然这么看。”因为一个人对生活的了解充其量只有自身的一小部分,所以生活就如同演员的台词,就那么几行,接着身陷人海。“我以为扮演不明不白的角色是生活中最具欺骗性的事情。”
“我喜欢活着。有时我也沮丧得可以,悲惨得唏嘘,伤心不已,但一旦克服我便很清楚地知道,活着本身就很伟大”。因此阿加沙写自传的时候打算享受记忆的快乐,不急不忙,不时写上几页。她说她十分喜欢一幅中国画卷叫“老者消闲”,说是画上一个老者坐在树下playing cat’s cradle.“猫的摇篮”乎?望识者教我。
(本文编辑:李焱)